信長與朝廷③——切取蘭奢待

（文章部份曾在臉書上發表，現重新整理及修正錯誤）

天下第一名香

天正元年（1573）12月8日，織田信長提議天皇讓位，引起朝廷一片騷動。正親町天皇派前關白近衛前久回覆，說此乃「後土御門天皇以來的願望」，對讓位表示歡迎。這時信長卻說，當年所餘日子不多，此事留待明年春再辦。不過到了翌年春天，讓位一事完全沒了蹤影，天正2年3月，信長反而向朝廷奏請另一件希奇事，說想拜見天下第一名香「蘭奢待」。

蘭奢待，又稱「黃熟香」，是一段全長156厘米的沈香木，是聖武天皇的寳物。此木向來收藏於奈良東大寺正倉院，自寬正6年（1465）室町將軍足利義政以來，直到天正2年（1574）共110年後，才再次有人求取香木。

關於切取蘭奢待這件事，〈大日本史料〉第10篇21冊收錄了〈京都御所東山御文庫〉一則文書，該文書書寫人的怒意躍然紙上：「對天皇家寺院的所作所為，聖武天皇亦感憤怒，應知天道可畏」。〈大日本史料〉對此有這麼一句注解：「譴責信長不法（信長ノ不法ヲ難詰セラル）」。到底是誰對切取蘭奢待如此激怒？是否天皇不滿信長胡作妄為，造成二人對立呢？在討論前，先來看看事件經過。

經緯

天正2年3月17日，織田信長上洛。22日，信長家臣塙直政、筒井順慶到奈良參觀一乘院庭院、春日大社、東大寺等地。次23日，塙直政向東大寺年預五師^①淨實表達信長求取蘭奢待的願望。

①寺院實務方面負責人

日後，淨實把切取蘭奢待的經過，詳細寫在〈三藏開封日記〉之中。根據他的記錄，當時直政道：「在信長拜見東大寺靈寳蘭奢待期間，全寺一眾門徒如能同心同德最為佳妙。」又指若能成事的話，信長將一如以往盡力保護東大寺寺領。

東大寺僧眾收到請託，立即召開大會商議對策。當時除了室町將軍到訪以外，從來沒有臨時開封的先例，如果隨便答應，不但損害香木威名，東大寺也顏面盡失。經過一番討論，最後得出共識：雖然沒有先例，但信長有修建皇宮、回復皇室領地、擊退朝敵、致力「公武再興」等功勞，因此答應其要求，只希望信長能遵守開封儀式和作法，以免落人話柄。

由於正倉院所收藏的全是皇室寳物，開封前須得天皇同意，然後派勅使向東大寺別當（≈住持）宣告開封。當時東大寺沒有別當，可能因為這個原因，寺方以為事情至少會延至翌年，全沒料到短短數日間，織田信長已向天皇提出開封要求，朝廷亦在短時間內任命權大納言三條西實枝兒子千世保丸為東大寺別當。

3月27日，信長帶領3,000兵進入奈良。對比去年火燒上京的示威行為，今次織田軍明顯收歛，全體停宿多聞山城，興福寺與奈良居民都為此感到安心（〈多聞院日記〉）。同日，東大寺淨實等人前往多聞山城，與信長方協定拜見蘭奢待的作法。信長為免被中傷為肆意專橫，同意不會親自進入倉庫，另派人手把香木運到多聞山城，在東大寺僧眾面前拜領。

次28日約早上8時，織田信澄、佐久間信盛、丹羽長秀、柴田勝家等濟濟一堂赴東大寺。三獻之宴後，蘭奢待在眾人陪同下運進多聞山城，在東大寺僧眾見證下，切出兩片約一寸大小的木片。信長對在場的僧眾表示一片獻給天皇，一片自己拜領。

歸還蘭奢待後，信長對淨實説還想見識另一香木「紅沈」。這次寺方又把紅沈從正倉院運來，但因未有切取先例，所以沒有對它動刀。同日稍後，信長親自到正倉院參觀，又遊覽大佛、八幡宮、春日社等地。信長在歸途上遣使向寺方提議：「蘭奢待和紅沈同倉存放，為了容易識別，應在各自櫃上標註名字。」

最後，〈三藏開封日記〉作者淨實表示「今次事出突然，難免手忙腳亂，幸得老若僧眾同心協力，終於無事了結。多得神明保祐。自己作為年預，必須比人多花一倍心神，令人一夜白頭便是這麼回事吧。」

「譴責信長不法」的內奏狀

看畢淨實記述，「切取蘭奢待」雖然對寺方造成壓力，但又似乎未到「壓迫」的地步。既然信長沒有以高壓姿態求取蘭奢待，那麼〈京都御所東山御文庫〉文書中，又是誰對此事大動肝火呢？

〈大日本史料〉編者收錄該則文書當初，認為文書作成人是正親町天皇，因此在資料上標注「譴責信長不法」。及後調查有新進展，1999年出版的〈皇室至寶—東山御文庫御物⑴〉以「蘭奢待香開封内奏状案」介紹同一史料，並解釋內容為天皇責難信長、二條晴良和興福寺。

〈織田信長 <天下人>の実像〉作者金子拓説自己受新解釋影響，最初仍然認為「內奏狀案」作成人是天皇，只是矛頭指向二條晴良一人，與信長無關。後來經同事啟發，發覺「內奏」應是臣下給天皇的密奏，不可能是天皇本人對自己「內奏」。此外，內奏狀對責難對像經常使用敬語，例如形容對方言論為「令人意外的『御文言』」、「『御文章』思慮不周」，如內奏狀是天皇所寫，又怎會對臣下使用「御」字？因此內奏狀作成者不太可能是天皇。

如此一來，「責難信長不法」的文書，一下反轉成某位臣子對天皇的諫言。金子拓推測內奏狀案的諫者，便是千世保丸^①的父親三條西實枝。

與內奏狀案一同傳來的還有一則寫給實枝的女房奉書案^②。奉書任命實枝兒子千世保丸為東大寺別當，並命實枝作後見（≈監護人），內容正好與內奏狀責難之事吻合。

內奏狀指蘭奢待是皇室之物，批評「不應由關白二條晴良頒佈『長者宣』進行儀式」，並且對女房奉書的「御文言」感到訝異。內奏狀提醒對方現在是公家一統^③關鍵時期，就算自以為考慮清楚，對於正倉院臨時開封這種大事，也應該找人好好商量，小心斟酌文書措詞。內奏狀作成者最後指「由藤原氏氏寺興福寺辦理開封」這種程序失誤，令興建東大寺的「聖武天皇亦感憤怒」。

①權大納言三條西實枝兒子，臨時就任東大寺別當的少年
②女房奉書即女官奉天皇命所寫的文書
③戰國期許多公家流散各地，「公家一統」大約是公家重新回到朝堂上同心協力之意。切取蘭奢待前數天，織田信長剛好與三條西實枝談過「公家一統」，令實枝對復興朝政充滿期待同時，又對天皇不找公家眾商議便獨斷獨行感到格外失望。（「理性院堯助宛三条西実枝書状」）

曾用來證明天皇對信長不滿的「蘭奢待香開封内奏状案」，原來作成者不是天皇，而生氣之事又與信長無關，因此，至少在「切取蘭奢待」這件事上，並無造成朝廷與信長對立。

切取蘭奢待的動機為何？

織田信長到奈良切取蘭奢待，除了因為個人興趣，更可能是為了向大和國「示威」。天正元年12月末，受織田軍包圍的松永久秀父子降伏並交出多聞山城，大和國從此易主。不過，當地人心一時未定，信長家臣筒井順慶向奈良居民徵收禮錢遇上不少阻礙。信長方大概是想透過臨時開封正倉院，加強與有力寺院交涉，並向大和國民展示新支配者地位。

相關閱讀：

信長與朝廷①——超越天皇的存在？
信長與朝廷②——古今無雙之金主也
信長與朝廷④——絹衣相論

參考：

維基百科 蘭奢待 條目
〈大日本史料〉第10篇21冊
織田信長 <天下人>の実像（講談社）金子拓 著
織田信長（中経出版）桐野作人 著
信長研究の最前線2（洋泉社）渡邊大門 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