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本能寺之變,「朝廷黑幕」是其中一個經常提到的假說。接下來會分數篇略述織田信長與朝廷關係,謹望拋磚引玉,如有紕漏,請不吝指教。

正親町天皇尊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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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穌會記述信長關於天皇的發言

耶穌會記錄中,有兩段說話,經常被引用為織田信長蔑視天皇的證據。

例一

你不必在意內裏①與公方大人②,一切皆存在於我權力之下,你只需按照我所說的去做,想留在哪裏都可以。

(内裏も公方様も気 にするには及ばぬ。すべては予の権力の下にあり、予が述べることのみを行ない、汝は欲するところにいるがよい。)

路易斯‧弗洛伊斯〈日本史〉第1部89章

註:①內裏=大內、皇宮。天皇的借代詞;②公方=幕府將軍

例二

我所在之處,你們無需得到他人恩寵,因為我就是天皇、也就是內裏。

(予がいる処では、汝等は他人の寵を得る必要がない。 なぜなら予が国王③であり内裏である。)

〈日本巡察記〉1584年12月13日加津佐發信路易斯‧弗洛伊斯書簡

註:③原文是「Vo」。松本和也指弗洛伊斯一般用「Vo」指「天皇」,而非「國王」,估計〈日本巡察記〉此處誤譯(〈歴史評論〉680號「宣教師史料から見た日本王権論」)。

如果抽空其說話的年份和背景,從以上兩例很快便可以得出結論:織田信長認為自己是超越天皇的存在。不過單憑片言隻語所得之結論毫無意義,接下來我們看看,以上兩例到底是在甚麼情況下出現。

一切皆存在於我權力之下

例一發生於永祿12年(1569)。當年1月5日,身在京都本圀寺足利義昭遭三好勢力急襲,織田信長冒雪從岐阜趕到京都時三好勢力已被擊退。為了不重蹈覆轍,信長決定在二條興建將軍御所加強防禦。

信長滯京期間,耶穌會神父路易斯‧弗洛伊斯為了重返京都,努力爭取與義昭、信長會面.雖然神父成功得到新政權給予的人身安全保證,但4月21日織田信長離京不久,曾受耶穌會折辱的怪僧朝山日乘立即加以逼害。

(除非特別說明,以下內容全部出自〈日本史〉)

足利義昭兩度否決天皇意願

永祿12年4月25日,在日乘積極介入下,正親町天皇發出驅逐神父的綸旨(〈御湯殿上日記〉)。耶穌會聽聞消息,馬上聯絡幕臣和田惟政幫忙。和田惟政向足利義昭詢問情況,義昭說天皇的確曾為此事派來使者,但「批准甚麼人進出京都是我的職權範圍,與天皇無關。再加上我已經發出允許狀批准神父他們留在京都,甚至日本國任何一處地方。如果沒有理由,我是不會聽從天皇的意思放逐他們。更何況神父們手上,也有與我相同由信長發給的允許狀。」

儘管義昭明言不會放逐神父,但日乘沒有放棄,帶着天皇的代理人再次遊說:「雖然公方大人顧慮信長,但伴天連(=神父)是日本宗教大敵,就算之前授予他們允許狀,也應派使者告訴信長請他收回成命。」

對此義昭只是重申:「毫無理由的話,我是不會派使者要求信長放逐神父。」另外又道:「如果天皇那麼希望驅逐神父的話,應該由他親自派使者去找信長才對。」

弗洛伊斯出走岐阜

雖然幕臣和田惟政對耶穌會百般迴護,但日乘依然咄咄逼人。適逢信長把重建皇宮、近隣外交等重任交給日乘辦理,使日乘氣燄更盛。這時弗洛伊斯形容織田信長為「彼拉多①」,指他為免與天皇失和而放棄耶穌會。禍不單行的是,保護者和田惟政需要離京往攝津辦事,弗洛伊斯勞倫斯(ロレンソ了斎)等耶穌會成員擔心日乘會趁機下毒手,因此決定前往岐阜求援。

①即使不情願但最終還是把耶穌送上刑架的人

弗洛伊斯等人透過和田惟政仲介,在岐阜找到佐久間信盛、柴田勝家幫忙。織田信長了解事情後,命秘書寫信給足利義昭表達希望保護神父之意。信長側近伝十郎(大津長昌)也另外寫信給和田惟政日乘傳達相關意思。弗洛伊斯等人達成目標,原想立即告辭,但信長硬要他們多留兩天參觀山上岐阜城

根據弗洛伊斯記叙,信長挽留他們時,當着許多貴人面前說了這番話:

你不必在意內裏與公方大人,一切皆存在於我權力之下,你只需按照我所說的去做,想留在哪裏都可以。

天皇意願並非絕對

看畢上述背景,可以發現當時天皇的意願並非絕對。

例如在足利義昭認知裏,「出入境事務」屬幕府職權範圍,因此連天皇本身也需不斷遊說義昭與信長,才能實際執行「伴天連追放令」。由此可見織田信長的發言大抵是事實——「(關於在京都居留的事)你不必在意內裏與公方大人…(中略)…你只需按照我所說的去做,想留在哪裏都可以」。不過,「一切皆存在於我權力之下」這句依乎過火,到底是弗洛伊斯誇大其辭?還是信長真的自信心爆棚,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這裏留待大家自行判斷。

金華山の山上にある岐阜城と岐阜城資料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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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天皇、也就是內裏

例二的發言背景不太清晰,只知出自〈日本巡察記〉所載之書簡,於本能寺之變後兩年,即天正12年(1584)由弗洛伊斯寫成。

信中憶述,天正9年(1581),巡察師范禮安(Alessandro Valignano)與耶穌會成員於安土開會時,提出趁京都「軍馬巡遊(馬揃え)」之機,向織田信長提出謁見天皇的願望。

弗洛伊斯對此抱持消極意見,他說以前在京都之時,曾多次向信長提過同樣要求,但信長為人傲慢不遜,不悅拒絕道:

我所在之處,你們無需得到他人恩寵,因為我就是天皇、也就是內裏。

據弗洛伊斯信中所言,范禮安聽了與會者對信長的分析和一些來自京都資深基督徒的意見,最後放棄計劃。

從上文只能知道信長說「我就是天皇」時人在京都,卻不知道在甚麼年份說的。不過考慮到當時天皇權力衰微,以信長的角度來看,確然是無論耶穌會有甚麼要求,與其花心思去謁見天皇,還不如直接對他說的好。

另外,弗洛伊斯說自己不止一次向信長要求謁見天皇,信長可能不勝其煩,又懶得跟異郷人解釋,因此用最囂張、最直白的方式制止對方再三詢問?

無論如何,從上兩例「狂言」看來,織田信長一如弗洛伊斯所形容般「傲慢不遜」,而且認為至少在耶穌會相關事務上,自己的確是超越天皇。那麼,織田信長是否在各方面皆與朝廷對立呢?留待以後文章再談。

Father Alessandro Valignani, Jesuit of Chieti
Unknown author, CC BY 4.0, via Wikimedia Comm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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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長與朝廷②——古今無雙之金主也
信長與朝廷③——切取蘭奢待
信長與朝廷④——絹衣相論

參考:

維基百科 ルイス・フロイス アレッサンドロ・ヴァリニャーノ 和田惟政 大津長昌 條目
完訳フロイス日本史〈2〉(中公文庫)ルイス・フロイス著/松田毅一・川崎桃太譯
キリシタン禁制をめぐる天皇と統一権力 村井早苗著